中国乡村正经历一场传统向现代的深刻转型。“新农村建设”的启动,在城市化、工业化浪潮中开始了加速农村现代化的进程;“城乡一体化”的构思,在更为宏大的空间中加快二元体制的变革;“美丽乡村”的指向,在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的统筹中兴起又一波乡村文明建设的潮头。乡村文明的明天是什么?我们还当有更深层的叩问,和更长远的追寻。首先,我们应当跳出城市与乡村“两极化解读”的话语陷阱。城市文明是先进的,是一个现代性的符号;乡村文明是落后的,是一个过去时的遗迹。这一两极化解读,已深深嵌入社会意识的思维框架,而它又全然是一个被集体误读被舆论因袭的错误认知。由此,中国社会的历史性转型,中国乡村的现代化进程,似乎就是用城市形态改造乡村形态,用城市文明覆盖乡村文明。其实,这是城乡二元社会结构的历史沉淀,是长期城市倾斜政策的路径锁定,是单线进化论和经济决定论思维的必然结果。乡村与城市,本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空间和文明形态,自有其不同的运行路径和发展规律。推进城乡一体,建设美丽乡村,不是追求城乡一样,不是让乡村全然变成城市,而是要尊重不同的文明,顺应不同的规律,走出一条生态、生产与生活契合,自然、文化与历史和谐的城乡差别化互动型协调发展道路。从文明的演进看,我们不可以割断历史;从社会的变迁看,我们也不可能消灭乡村。令人警醒的是,正是两极化解读的错误认知,已经造成了一些地方将农村现代化简单等同于农村城市化的实践误区。本来,中国的城市化跃进已经显露其种种弊端:政府强势主导,投资强力驱动,热衷跑马圈地,盲目贪大求洋,结果千城一面。如今,当乡村发展执意从这一城市建设模式中寻求灵感和摹本时,其种种弊端便肆意地向乡村污染、扩散。于是,我们看到,当初的“新农村建设”,在不少地方止于单一地改善村容村貌的新村庄建设,流行为涂脂抹粉的政绩展示;后来的“新型社区化”,有不少官员盲目照搬城镇小区建设模式,以大拆大建开路,撤村并居驱赶农民上楼,演变成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当下的“美丽乡村”建设,能否摆脱路径依赖,充分尊重乡村文化特色,尊重村落布局特点,尊重发展阶段特性,激发那种“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栖居诗意?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是城市本质的回归。乡村,让城市更向往。这是乡村魅力的解放。乡村的魅力在自然生态。人们在与乡土的厮守和融入中,感受着土地的博大与包容,体验着生活的质朴和厚重。上海作家王安忆有一篇纪念陕北作家路遥的文章,忘不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当我们闻说陕北的贫困闭塞之时,就对路遥提出这样一个科学大胆的建议: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这话其实是刺伤了路遥的心,他呈现短暂的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在人生的峰回路转之中,一枝永远可以湿润我们心灵的桃花。乡村的魅力在历史记忆。千百年来形成的村落空间,建筑风格,镌刻着一圈圈生命的年轮,印载着一个个家族的谱系。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是我们生长的摇篮,也是我们立人的基石。乡村的魅力也在文化认同。礼失求诸野。“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乡土人情,村规民约,生活智慧,草根信仰,传递着乡土的道德规范和交往规则,馈赠给我们宝贵的价值资源和心理归依。“美丽乡村”的建设,就是让乡村更像乡村,让文明照耀文明,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焕发其独特、永恒的魅力。当然,文明的进步需要回望,也需要前瞻;需要汲取,也需要创造。市场经济的侵蚀,核心人群的外流,发展主义的泛滥,还有人口和资源日益严重的危机,村庄边缘化、空心化日益加剧的趋势,都给乡村文明的建设带来了严峻的挑战。记得住乡愁,不是一味地沉湎于牧歌式的怀旧和幻灭性的伤逝。“美丽乡村”建设的旨归,绝非去孤独地株守每一个空心化的村庄,也不是简单地还原每一份从前的模样,而是要从乡土文化中汲取传统营养,从城市文明中吸纳现代元素,塑造崭新的村庄形态。“美丽乡村”建设的内涵,自然有村落民居的科学规划,也当有乡土文明的开发传承,还得从农民最关心的问题、农民最迫切的需求切入,努力提升他们的生活品质。“美丽乡村”建设的路径,可以是政策指引的政府领建,也可以是资本下乡的村企共建,但都应是尊重农民意愿尊重乡土传统尊重自然生态的自主性建设。乡村文明的明天是什么?不是现代的城市文明,也不是传统的农耕文明,而是在汲取和创造中的新乡村文明。